江弱水：鲁迅写诗只爱在屈原身上薅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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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悼丁君》，诗中意象，如湘灵鼓瑟、高丘无女，都来自《楚辞》。鲁迅写诗不多，取径也不广，却显着偏心屈赋，有太多词语或标志都是从《楚辞》中借来的。好在《楚辞》“惊采绝艳”，是古典辞藻的一大渊薮，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有人“猎其艳辞”，有人“拾其香草”，其实换个说法就叫做薅毛。鲁迅只薅屈原一个人的毛。

三十年代鲁迅做诗的频率略微高一些，并且大多是写给日本友人，并且写的都是楚骚的意象、意境、意旨。毛泽东送给田中角荣一套《楚辞集注》，我觉得有鲁迅朦朦胧胧的存在。毛读鲁读得熟，印象中日本人都偏心《楚辞》吧。下面咱们来看他的三首七绝。第一首是《送O.E.君携兰归国》（1931年2月）：

“椒焚桂折佳人老，独托幽岩展素心。岂惜芳馨遗远者，故土如醉有荆榛。”

第二首是《无题》（1932年12月）：

“洞庭木落楚天高，眉黛猩红涴战袍。泽畔有人吟不得，秋波渺渺失离骚。”

第三首也是《无题》（1933年11月）：

“一支清采妥湘灵，九畹贞风慰独醒。无法终输萧艾密，却成迁客播芳馨。”

第一首写赠的O.E.君，即日本商人小原荣次郎，在东京运营文玩和兰草。《鲁迅日记》1931年2月12日：“日本京华堂主人小原荣次郎买兰将东归，为赋一绝句，书以赠之。”四句诗用了楚辞三处，即《离骚》：“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茞。”《九歌·山鬼》：“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九歌·湘夫人》“搴汀州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彼时鲁迅正挈妇将雏躲在日本人开设的花园庄旅馆里，而四五天前殷夫、柔石等五位青年作家于龙华被国民党杀戮，鲁迅虽未得知，但对“椒焚桂折”的悲惨剧已有预见。“幽岩展素心”者，即空谷佳人，也即兰花。兰花暮年而芳馨如故。这高尚的花儿贻赠远方的客人有何惋惜呢？仅仅举目四望，我的故土荆天棘地，夸姣的事物越益稀疏匮乏了。

鲁迅和许广平

第二首是写给郁达夫的，《鲁迅日记》1932年12月31日有记。又是连用了《楚辞》多处。

首尾两句用《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第三句用《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但整首诗的宗旨确实难解。涴（wò）是感染。李煜词有“杯深旋被香醪涴”，苏轼词有“素面却嫌粉涴”。但“战袍”是谁的呢？我仍是倾向于此诗与郁达夫与王映霞的情事有关，也与后来写的七律《阻郁达夫移家杭州》命意类似。

“眉黛猩红”总以指代女子的美貌为宜，“战袍”则是期许郁达夫作为左联成员和我国自在运动大同盟的发起人应有的身份。“曾惊秋肃临全国，敢遣春温上笔端”，正是需求搏杀的时分，岂可因儿女情而累风云气呢？

这样一来，纵有愤懑如屈子，也无法吟唱出《离骚》，只为秋波那一转转没了魂儿了。“秋波渺渺”双关洞庭的水波与女子的眼波。此诗亦庄亦谐，对老朋友恶作剧说别由于艳妻丧失了斗志，也郑重地劝导他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小日子过得快活，翅膀会退化，心志会矮化。这话，郁达夫听是听不进去，但懂仍是懂的。他日后称这首诗为鲁迅七绝中的压卷之作，一定是别有一番滋味。

郁达夫与王映霞

再说，这首诗是和”无情未必真好汉，怜子如何不老公”的《答客诮》一起写给郁达夫的。一首讲自己疼儿子，一首讲朋友疼媳妇，恰好是个对称。《答客诮》是抄旧作，这首《无题》却是新写的，所以仍是初稿，“木落”原作“浩荡”，“猩”原作“心”，“不得”原作“亦险”。跟《悼丁君》相同，初稿跟定稿有异文，可见鲁迅的小诗是随口吟出，信手写来。回头再想，于义未安处，便改几个字。这种即兴的写作方法，最好有一个纯熟于心的密码本。

关于鲁迅来说，《楚辞》便是这样一个称手的簿本。比方第三首《无题》，更是整个儿寄存在《离骚》上面。

作者：江弱水

修改：徐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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